生命的叹息
梁文谋
读书
一年一度的深秋,我就开始读《红楼梦》。这种习惯延续了十余年。秋天美丽而凄凉,一个经常在秋天无端伤感的人肯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痛。
世间所有的书籍中,只有《红楼梦》是如此适合在秋天阅读。秋雨淋漓的日子,我总是以为自己已飘离尘世,惊愕于天地间漠漠无边的雨幕,如郁结着重重的心事。在这种时刻,人特别容易孤独,渴望倾诉。我打电话给久别故友,他说:最近读了你的文章,心里也是去意徊徨。每个人都会有迷失的时候,你迷失于故园山水,而有的人却至今在瀚海漂流。
我说,也许只有读书能缓解你我内心的忧伤。
但谁又不知,读书其实是让忧伤的种子发芽。我书柜里所有热闹一点的书均已蒙尘,或送给了意气尚存的朋友。几年前开始,我就只读孤独者的著述,只静静听着他们知晓生存秘密后的喃喃之声。
这样的书很少,即便包括《庄子》,我也觉得过于直露凌厉了。真正的孤独者不会像他这样得理不饶人。那大段大段喋喋不休的华丽语句,仅仅为了表明自己比其他的俗众看得更透么?
也许只有《红楼梦》是部真正的寂静之书。浮华散尽后,人生已经彻底落入了虚无,美丽的东西依然午夜梦回;沉迷世俗的欢欣,因为它确实打动着过往者的心,没有别的事物可以取代;赤条条来去无牵挂,是文化的魅力还是纯粹生命的向往?你方唱罢我登场,为他人做嫁衣裳,几人醒悟几人醉?醒醉间真有智愚之分么?该欢笑的时候却要克制住泪水,该唏泣的时候又庆幸终于醒悟。“淝水东流无尽期,当初不合种相思。梦中未比丹青见,暗里忽惊山鸟啼。”
掩卷之际,已是傍晚时份,雨不知不觉停了。远山渐渐清晰的轮廓,天空飘忽不定的云,还有掠耳而去的秋风,这一切何日还能复现于我的生命中?
时间
水逝云卷,风驰电掣,这是圣叹先生对时光疾逝的感慨。
很少人能在时间之河中无动于衷。
人们对时间与财富的感觉刚好相反。财富是占有得越多越舒坦,而度过的时间越多其实在表明你不断远离青春接近白骨。一个人要是不能在两者间找到平衡,生活极易陷入混乱状态。
在时间面前,人都是弱者,尽管很多人不愿承认这一点。
有人明白生命的短瞬即逝,本来是以看透了的姿态享受当下的一切,却在占有财富、权势、地位之后,逐渐迷失了方向,以看透始,竟以糊涂终。我是一介平民,不能理解这些人的生活和内心。可我知道越是幸福的感觉越舍不得放弃,越是跟做梦一样,梦醒时候是另一场恶梦的开始。我读《红楼梦》时感受过在这种奢华的生活中,其实笼罩着劫数难逃的危惧与凄凉。“说什么天上夭桃盛,人间杏蕊多,到头来谁把秋捱过?”
对生活在底层的百姓而言,时间的维度是模糊的。因为生活的重压,他们大多数时候得把心思集中对付生活中的每件小事上,就像蚂蚁一样考虑把食物搬回家,考虑今年的收成如何,考虑如何少受强人的欺负,考虑子女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。一辈子要是能办上一两件大事,如造幢房子,培养一个学生,他们会觉得此生没有虚度,死去的时候都面含微笑。当然,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劳碌了几十年,吃了一辈子的苦,回想起来竟没有几天舒心的日子。在贫病中死去,他们从心里觉得这是解脱。我们村里的老人还会叹息说,他把债还清了。
每次在家乡参加老人的葬礼,那轰轰烈烈甚至有几份喜气的仪式,我会觉得时间之神并不那么可怕。
友谊
很多时候,我以为自己不再需要友谊了,就像不再需要爱情一样。我愿意无休无止享受心如秋水的日子,我愿意在风雨之夕怀着久远的情感追寻旷远、冲谈或幽渺之境;我愿意在陈旧风景里盘桓,让激情随风而逝,让智慧形同草木,让思想变为泥土,让皮肤长满青苔。
人其实是不能离开友谊的,尤其是男人。没有同伴的少女神秘而凄艳,没有友谊的成年男人则乖戾而无趣。男人之间生死相托的故事,感染力震撼力胜于男女间的恋情。刘备和诸葛亮互相欣赏、一诺千金的友谊显然远远超越了现实中的君臣关系。三顾茅庐、赤壁酣战、西定巴蜀、白帝托孤、直至星落五丈原,这些血与火的故事就是男人写就的关于友谊的史诗。风华绝代的盛唐,更有一大群诗人间的友谊为中华青史河山增色不少,“浮云游子意,落日故人情”、“思君若汶水,浩荡寄南征”、“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君直到夜郎西”。那真是一个让人神往的男人江湖!
是这个从天而降的时代把一切都颠覆了。在时代列车的隆隆声中,人们变得心神不定,变得像商人一样斤斤计较,像政客一样互不信任,像阉臣一样没心没肺。看透了这个时代的品质,就不能不远离那些形迹可疑的人群,直至远离友谊。
远离友谊源于对人群的畏惧。
我已经在人群呆得太久了,从身体到意识均已锈迹斑斑,我害怕自己在不远的日子将会完全成为一堆破铜烂铁,不能回归泥土,只能污染大地。
季节
春天洁净的花在离我们远去,夏天明亮的阳光在离我们远去。秋日里,我们只有收获钱币的喜悦,没有蝉呤落叶的凄寒,更没有登高念远的襟怀。而一到少雨的冬天,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,我们呼吸着汽车的尾气,狗一样地生活。
没有哪种失去能像失去一个春天一样让我伤心。我在那些阳光开始明媚起来的日子里满怀惊喜又无端恐慌。
风暖和起来了,树枝柔软了,沉睡的土地开始呼吸,隐隐约约的气味飘逸在乡村的上空。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,我从梦中醒来,听到窗外突然间热闹了许多,久违了的各种生灵如天外来客,它们的喧闹声夺门而入。
但这热闹终究与我无关。躺在床上的我倒像一个偷窥者,是这个月夜里唯一处在黑暗中的人。我看见了别人的快乐,空添了自己受冷漠的怅恨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了这种被遗弃感,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季节的感觉关在了心户之外,任何清新的风和明丽的光都无法渗入,连漫天霜冻也不能使僵硬的心田裂出皴痕。体内杂草丛生,是一片死寂的荒原,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。
音乐
苟且中年后,心灵的一扇窗才被音乐打开,并且很快进入了其中最深邃的部分,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、萧斯塔科维奇的交响乐一开始就电击般地触动了我,而肖邦不可思议的美妙乐思我竟只听出了其中的孤寂和凄美。我对音乐的知识一无所知,不敢断定自己听“懂”的音乐是不是与别人的不同。
我只是坚信,音乐有着纯粹的特点,真正伟大的音乐是没有意义负累的,它只表现它本身,它的形式就是它的内容。这种认识使我对音乐艺术没有任何敬畏而只剩下惊奇与感动。是的,你要是今天的心情干净,没有朋友来访,没有俗事缠身,也不想看电视,那就听听音乐吧。最好是边看书边听,或者还可以边写作边听,那声音不仅不会打扰你的思绪,还会丝丝缕缕延伸心境,教你更深地领悟书中的真义,甚至让你在行板如歌或千回百折中文思泉涌。
有时候,我相信音乐都这样不经意,它总是在不经意间露出庄严妙相。人类精神也只有在这里才表现出了作为天地精华的高贵品性。常常在音乐声中泪流满面,常常在音乐声中虔诚祈祷,为世界、为人类,更为自己身为宇宙洪荒中的一分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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